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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歌哭 [兰×哀]

太好看了

Lesbo:


我不太会主动想起毛利兰。


此刻刚过凌晨十二点,我从实验室出来,站在台阶上抽烟。加州气候干燥,月光直勾勾地投下来,利索爽快,连丝丝缕缕的烟雾都照得分明清楚,不像在金边,湿气重得过分,连烟盒都是软绵绵的,一摸就叫人直皱眉头。


这种细微动作,我自己从没注意过,是毛利兰告诉我的。有一回,我无意间发现的她把我的烟全部摆在阳台栏杆上,拿着电吹风嗡嗡地吹,我问她为什么要花时间烘干这些小东西,变潮了的大可以直接扔掉,何况她一直都教育我,吸烟有害身心健康。


她尴尬地停了下来,转了转眼珠,又继续吹起来,若无其事地说:你知不知道,烟盒软了你都会不高兴?然后她面向我,抬起右手,用食指在眉毛上抹了一道。


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。或许我记错了,也许当时我确实说了什么,然而,我离开柬埔寨已经有六年了。


我花了三年时间,在英国读完了博后,又回到美国,在加州一所大学里当研究员。每周有五天在实验室,两个半天给研究生授课,剩下的一天里,我会开车出门兜风,听音乐会,逛街,购物,约会,更多的时候,我什么都不干,躺在家里发呆,修改论文,读文献。我每周还要健身三次,好让自己还扛得动连轴十二个小时的实验。


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,所设想的科学家生活,与眼下相比,并无太多差别。一切都很好,所有前尘往事都被能顺畅地一带而过,从东南亚雨林带回来的潮湿回忆,也被加州的阳光晒干,蒸发得不留痕迹。大概只有这个时候,也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候——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看得我眼涩脑涨,咖啡喝得精光,只好起身,到外面的台阶上站着,夜风拂过,我从兜里摸出半包烟,才会又想起她来。





六年前。


毛利兰生平第一回碰到这么潮湿闷热的雨季。头顶仿佛是有无数根巨大的橡胶管一起放水,冲刷着房屋的瓦片。她无可奈何地把所有的衣服塞进真空袋,转身去阳台,把积水赶到下水口,免得漫进卧室。


这栋房子是当年法国殖民时期留下的二层别墅,现在的主人是日据时期的遗民,十几年前来金边经商,买下了这栋小楼,一层是店铺,二楼用来出租。毛利兰当初只是顺路过来看看,却不想房东竟是侨胞,盛情招待,又把最好的一间打折租给她,叫她不好意思拒绝,便住了下来。


毛利兰揉了揉酸麻的手臂,最后一次把海绵拖把挤干,堵在门缝上,回身一头栽倒在床。天花板是淡黄色的,因为常年雨水渗透,边沿蔓延出不规则的橘黄色块,黄铜百合枝吊灯换了新灯泡,中间系着一绺红穗,也许是上一任屋主留下的。


她盯着那条穗子,末端脱了丝,有一小截固执地翘了出来,就像自己请求调任驻东南亚的记者,买机票,和新一分手一样,她从原有生活的路线跳脱,干脆利落,因而也就孤零零地悬在金边漫无边际的大雨里。狼狈是有的,幸好不会要旁人瞧见。


翻了个身,拿起手机,有三通未接来电,一通是妈妈的,一通是园子的,一通未知,大概是本地的房屋中介。未读短信十多条,最新一条是账户注销成功的通知,往下再一翻,还有拖了好几天的未读邮件提示,地址是工藤事务所的邮箱,点开一看,照旧是那般口吻——就像从前无数次在命案现场,他把自己拦在身后,要她去报警,或者维护现场一样——镇定自若,永远正确,以及罔顾她的感受。他说,给她卡里汇钱时发现有问题,所以汇款直接寄去了报社驻东南亚的办事处,又告诉她,要怎样注意人身安全,小心热带蚊虫叮咬,最末写道,如果她想开了,请一定要尽快回日本,所有人都很担心她。


自始至终,工藤新一都觉得她只是在赌气,和往日里那些挂断电话、刻意沉默的举措相比,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,只是这次略微毫无征兆。近些年来,他越发乐意扮演一个宽和包容、稳重体贴的角色:开车接送,风雨无阻,在他们约会时关掉手机,推掉一些无足轻重的案子,时不时送花和巧克力,纪念日送她当季的手袋——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某些倒置,宛如一笔莫名其妙的补偿从天而降,可她却未觉得他有愧于自己什么。他们之间,似乎生出了一层只有两人知道的隔膜,这或许是年少情愫终于到了该发生质变的时候:爱情要从宝座上起身退位,大家醒过来,开始按部就班地过起世俗生活,柴米油盐,心照不宣。


所有过来人都是这么告诉她的。毛利兰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,也从没有怀揣一颗不死的少女心。她清楚地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,工藤新一也知道,或许也从未意识到,然而他的行动比他更早反应过来。


毛利兰拨开额前的碎发,喘了口气,这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,屏幕上跳出话来,说有她的汇款单。窗外的雨势小了些,天边的云越来越薄,她坐起来,走进浴室冲了澡,换了衣服,准备雨停就出门。





博士毕业那年,我手边没什么论文要写,也不着急找下家念博后,算了算手头还有些余钱,便决定去东南亚旅游。没有特别的原因,我只是相中淡季机票便宜。然而只是晃了两周,我已觉精疲力竭,只觉得自己像兑了芳香剂的氯化钙吸湿颗粒,拖着无形的水分收纳袋;又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开始过敏,一连数日腹泻,起红疹。金边豪雨倾盆,我当地的医院等着问诊,却寻不着一个会讲英语的人,心烦意乱,只好打道回府。


回酒店的路上,我路过一家日式招牌的杂货店,看到橱窗里摆着芥末酱与青汁粉,忍不住走了进去。年轻的小老板有几分日本人的轮廓,一张口却是地道的缅甸语,我只好伸手和他比划。就在这个时候,从货架后的楼梯口走出一个人。


自我离开日本有差不多四年,竟会在此再见到毛利兰。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,她倒是不见丝毫生分,走过来对我微微一笑,亲切地喊我:小哀。


——我吃下了解药,却并没有换回原来的身份。宫野志保只是一个不肯服从便被犯罪集团灭口的可怜人,而灰原哀幸被好心的发明家领养,得以幸运地拥有正常人的生活:在米花小学,她和四个伙伴度过了一个颇为丰富多彩的童年,之后她便去了美国读书。中间的十年,被齐整地划走,切口过分完好,可与任何一段岁月对接。


我水土不服的游客身份一望即知,她好心地要带我去看医生,顺便吃一道晚饭。她既然能拿还算流利的缅甸语和小老板闲聊,自然也能应付医生的询问。之后的一切果然都颇为顺利。毛利兰的确有一种播散好运的能力,这我丝毫不怀疑。


去吃饭的路上,我们路过她工作的报社,她请我稍等片刻,要去传达室拿些东西,然而不消五分钟便走了出来,神情略略有些闪躲,直到我们走到那家日式小馆,她才长舒了一口气,像是终于回过神似的,豪爽地点了满满一桌菜。


我暗示她是否点得过多,她却毫不在意地说,不用,我正有好事,邀请你一道庆贺。





毛利兰盯着沸腾的汤锅,对面的灰原哀埋头喝汤,一点儿也不客气,她托着腮,目光又滑向边上的汇款单,被水溅湿了一个角,黏在桌角。


「你怎么不吃?」


「我在等乌冬。」毛利兰稍微直起身,往锅里面瞧了瞧,隔着热气,她拈起那张汇款单,摇了摇,「呐,灰原,我看起来是那么不知足的人吗?」


灰原放下碗,一本正经地看着她:「不是。」


这家日式料理在金边开了许久,早已让本地风味改造了大半。拌了椰浆的咖喱,她们谁也没吃一口,寿喜锅在桌子中央咕噜咕噜地翻腾,乌冬面被沸水顶上了水面,毛利兰伸出筷子捞了捞,低头吸溜了两口面条,这才发现灰原哀仍旧看着她,却不似在等她的回答。


「其实——」


「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,」灰原拿过那张汇款单,「替所有人做正确的决定。」


毛利兰怔怔地搁下筷子。


对面的灰原仍旧嘲弄似地打量着那张薄薄的纸,过了不知多久,她疑惑地抬起头,冲自己眨了眨眼,毛利兰才发现眼泪已经流到了脖子里。她慌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,对灰原一笑:


「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开口问我为什么分手的人。但是我发现,我根本不用告诉你。」


灰原自负地挑挑眉:「我知道自己的确很聪明。」


毛利兰噗嗤一声,笑了。灰原耸耸肩,举杯抿了一口茶。


「他对人只有一种方式,就是他认为合理、有效、妥帖的方式。」毛利兰歪着身子,胳膊支在桌子上,手指随着吐字的节奏敲着茶杯,「那是他自有一套理性的规则,我承认,新一足够聪明,以至于他从不会因此犯错。一切看起来都很好,但是……」


她一下找不出话来讲。


「是什么?」


「但是没意思,」毛利兰皱了皱眉,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的表达,「唔,也不算对……我是说,我已经很久发自内心地感到过什么。这其中没有其他原因,不关任何事,不关任何人——」


「没想到世界上也会有毛利你觉得无聊的那一天。」灰原瞥了她一眼,「所以呢?」


毛利兰没料到答案先大脑一步从嘴边溜了出来:「我可能是不爱他了。」


对面的灰原终于露出了吃惊的神色,她自己也给吓了一跳,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莽撞,越想反倒越觉得这答案,正是最诚实而明白的根源。一时之间,她们两两相对无言,最后,仍是灰原先开了口。她戏谑地挑起眉来,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,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问:


「原来你爱一个人,是觉得……有意思?」


「什么呀!」毛利兰这才像是彻底回了神,鼓起腮帮子,用筷子闷捣了一下碗底,「小哀,你过分了喔!」说罢,捞起锅里剩下最后一片牛肉,一口塞进嘴里,就在汁水在唇齿间流淌的瞬间,毛利兰突然意识到,这一刻,或者是之前不经意的某一刻,她的心里某个角落松动了一下。


是一个怎样的角落呢,它的样子,大概是纽约某个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夜晚,在废弃的大楼里,她发着高烧,眼前少年的影像已经有些模糊,好像视野也被雨水染花了似的,却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:救人需要理由吗?


嗒,嗒,嗒,曾经,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,敲开了她真正的青春。





离开日本之后,我和工藤的联系少之又少,大多是从博士那里听来的消息。工藤的人生,和迪士尼的动画电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:无论发生什么,主角总能够披荆斩棘,一往无前,迎来美好的结局;中间或许会有些许紧张的情节,一时之间让观众忘了往嘴里塞爆米花,然而他们最终总能舔手指,心满意足地吮掉残余的甜味。


然而我不看迪士尼已经十多年,不知道现在的故事都青睐缺憾美。


毛利兰说,我和新一分手了,然后她抽出一张纸,这是他汇给我的钱,你看,他根本没有当真,只觉得我是在闹脾气。她抿着嘴,手指搅着发梢,眉目间仍然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,大约时间对待心思纯净的人会留有情面。


我看你也是。不过这句话被我一口茶水冲了下去,第一道菜端上来,我便只顾埋头吃,毛利兰似乎也没有倾诉的意思,反倒和我说起柬埔寨的种种,又问我还有几天时间,或许能够搭伴出行。我本想告诉她,自己想要提前结束行程,然而转念一想,回美国也无非是关起门来看文献,便松口答应了。


她见我应允,眼睛一下亮了起来,双手合十,欢快地念叨起来计划来,旁若无人。我一下知道从前工藤为何总说拿她没办法。说来也奇怪,面对毛利兰的时候,我总要隔上一层,代入他人的视角,却极少直面自己的感受,我清楚地知道,自己在不自觉地逃避她。


然而,我没有再继续追问躲避的理由,我有把握能够给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回答,比如说,她像极了我悲惨离世的姐姐。


人说服自己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,但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却很难。


后面的几天里,我和毛利兰奔波于柬埔寨大大小小的景点之间,累得骨头散架,饶是毛利兰,也忍不住哀怨地和我说,等去完吴哥窟,她要立刻回去,再连休一周用来睡觉。我嗤笑了一声,她瘫在躺椅上,撇了撇嘴,你笑什么?


你倒好意思说,我靠在床头,打了个哈欠,本来我早就决定要提前返程的。


那你什么时候走?她突然一下子从躺椅上直起身子,认真地盯着我。大后天。我从背包的内兜摸出香烟,正要摸索打火机,毛利兰突然跨上来,一把夺过去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:室内不允许吸烟。


我有些莫名其妙,皱了皱眉头,又重新掏出一盒未开封的,说:那我去楼下抽。


她在我背后气冲冲地问:你为什么非要抽烟?


你为什么非要管我?我朝门口走去,头也不回地说,你这副样子和工藤还真像。


我一只脚站在门外,一只脚站在门里,不无讽刺地想,远赴千里,遇见毛利兰已是稀奇,而我竟然会因为抽烟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,歪着身子,靠在门框上,等着和她争吵。然而,毛利兰却什么也没说,举着半包烟,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,又弯腰把它放了回去。等她直起身子的时候,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,温柔而又倦怠地对我说:你先去,我冲个澡,然后我们就去吃饭。





去吴哥窟的路上,毛利兰一直闭着眼,随着巴士的颠簸断断续续地打盹。昨天的三两句争执似乎并未引得灰原反感,至少随后的晚饭她们仍然吃得和睦愉快,成年人之间需要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将那些零碎又讨嫌的话题跳过去,假装什么也没发生。这是她和工藤新一相处的秘诀之一,以至于她有时想起少年时代隔三差五的争执,竟觉得有些许不可思议。


早晨的吴哥窟,游客稀稀落落,毛利兰拒绝了导游,拿着地图,只顾闷头走着,灰原哀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,几个英国青年骑着摩托,欢声笑语地从她们之间穿过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道路尽头。


「下面就是托玛依神庙。」毛利兰突然开口说道,「你想照相吗?」


灰原却没有停下脚步,想也不想地说:「我从不做那种无聊的事。」可经过毛利兰的时候,看到她挂在胸前的相机,倒让灰原哀又站住了脚,她背着手,扭过头,有点儿打趣似地问:「怎么,你想我给你照一张?」


毛利兰慌忙地摆了摆手:「不不不——」


「你不是很喜欢合影?我记得……」灰原哀似乎想起了什么,却只是兀自一笑,耸了耸肩,「既然如此,那就继续走吧。」


太阳升起来了,刺眼的白光被绿树染过,水一般地落在她们脚边,又潺潺地渗进泥土。多数佛像已被风雨侵蚀,精雕细琢的纹饰早已被青苔模糊,而唇边慈悲的笑意却丝毫未减,毛利兰弯下腰,仔细打量着一连串画砖。灰原就在她身后,对照着手册,看得比她更入神,褐色的短发垂在肩头,有几缕因为细细的汗水挂在腮边,脑海里突然飞过一些念头,仿佛是怕被神明觉察,连毛利兰自己还来不及分辨,便被灰原的声音所驱散:「我想去茶胶寺看回廊。」


「好啊。」她笑起来,眉眼弯弯。


「茶胶寺在建造中途曾遭遇雷击,被视为不祥之兆,所以其实并未完工。」灰原哀低头看着手册念道,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。「这可真是——」


毛利兰爬了两级石阶,转过来,居高临下,笑意盈盈地说:「这说明我们永在中途,永远在通向神的道路上。」


灰原放下手册,疑惑地抬起头。


毛利兰索性坐了下来,喘了口气,解释道:「我以前看过一篇中世纪的神学情书,那个教士说:我们通往爱的道路没有尽头,只要我们相爱,我们会永远在爱的中途,这远比达到爱更重要。」


她不晓得自己的眼神,或者话语,或者动作透露出了什么,台阶下的灰原神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,她怔怔地看了毛利兰好一阵,才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,说:「没想到毛利小姐还是个爱情哲学家。」


「拜托——」毛利兰脸颊一下烧起来,她倏地站起身,「真是的,我要继续往上爬了。」


「小心你到不了头,爱永在中途小姐!」灰原哀在她身后好笑地喊道。


幸亏自己背对着她,毛利兰一边爬一边忍不住泛起笑意,倘若这条路真的永无尽头,灰原也就会这样永远在她身后……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,可高高的台阶上四下无人,只有越来越灼人的阳光,和越来越广阔的视野,深绿的丛林一望无际,宛如一双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。不一会儿,毛利兰就爬到了最高处,顶端的庙宇已经破落不堪,茂盛的野草抽着一束束淡粉色的穗,在风中轻轻地摇摆。


她走到一处石砖前停了下来,上面的湿婆神像只剩下淡淡的轮廓,身后传来灰原哀气喘吁吁的抱怨声:「竟然这么高——」


「嗯,是啊。」毛利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目光仍然盯着那块模糊的石砖,在那粗粝的表面之下,似乎有什么正在呼唤着她,温柔地催促她将方才飞散的思绪重新收拢,然后诚实地把掩藏在深处的,那怯懦的、微妙的、却不肯罢休的东西,统统捧出来,让她自己看见,也让灰原看见。


毛利兰知道灰原在背后看着自己,越发有些紧张,她生怕自己稍微一张嘴,声音就会在这阒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。汗珠从她的发间渗出来,来来回回深呼吸了好几次,毛利兰凑上前,对着石塑飞快地说,你愿意留下来,还是让我跟你走?


时间好像凝固住了,像是被瞬间投入了一块琼脂,毛利兰极其缓慢地挣扎,扭过身子,发现灰原仍然站在身后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嘴巴一张一合。


「毛利?」


「毛利兰?」


「啊,」毛利兰摇了摇头,琼脂凭空消失了,一切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,「没什么,我们快点走吧,这里太晒了。」


灰原哀站在原地没动,她歪着脑袋问:「你是不是许下了妄念,怎么看起来这么心虚?」


「是吗?」毛利兰抓着帽子扇风,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,「哪里有什么……,」话说到一半,突然停住,猛一回身,惊慌地瞪大了眼,「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?」


灰原哀笑意更深,「啊,我听到有人在说——」


「你别说!」毛利兰突然意识灰原只是在和她开玩笑,来不及如释重负地松口气,她伸出手,作势要堵住灰原的嘴,半天才吐出一句话,「我们赶紧回大巴上去,我想吹空调。」


大巴车里比外面凉爽,灰原靠在椅背上,昏昏欲睡,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开玩笑,而毛利兰却坐立不安,那几个字含在她嘴里,像是沸水一般滚烫,她努力强忍着把它们咽回去,用剩下的一点儿余温说:「我告诉石像,是因为我现在没勇气把这句话告诉给这个人。」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炯炯,表情又过分夸张,灰原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目光。毛利兰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,望向窗外,巴士正在经过山坳拐弯处,能看见一片绿油油的稻田,柔软水亮,好像一颗心。


也只是在一瞬间,车子的颠簸突然有些异常,毛利兰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去,扣住灰原的头,一把拽进怀里。她只觉得整个人被安全带捆在椅子上来回翻滚了两圈,紧接着,金属的穿刺感直勾勾地冲进后背,疼痛来得过分迅疾,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,坠落的行李又砸中了她的后脑,而在这样的时刻,她脑海里竟然只剩下一丝模糊的悔恨,如果之前说出口就好了。


或许呢,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




老实说,我被毛利兰的爱情哲学吓得不轻,大约是我从未想过,毛利兰会用这样的回路想问题。她站在台阶上,风把她的裙摆鼓起来,能看到她修长的双腿,这让我想起从前工藤还是江户川的时候,尤其喜欢占这样的便宜。她穿阔摆长裙的模样确实迷人,娴静温柔,如同所有人都会幻想的梦。然而她又是那样的富有活力,我看着她把裙摆撩到一边,攥在手里,脚步轻快地攀爬着,像是一只小鹿。


等我跟着爬到顶的时候,却发现她正盯着一尊湿婆神像,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,然后凑到石像面前,小声地说了一句话。一回身看到我,却连连往后退了两步,仿佛做错了什么,全然一副少女的羞怯神态。


我笑话她幼稚,回去的路上,时不时地试图套她的话,却被她堤防地挡开了,后来她干脆把帽子盖在脸上,靠在大巴车窗上睡觉,路途颠簸,我看着她的脑袋在玻璃上磕碰了几下,就伸手过去扶正她的身子,没想到她一把摘下帽子,目光炯炯地瞪着我,原以为她生气了,正想告饶,她却突然皱起了眉头,说,我告诉石像,是因为我现在没勇气把这句话告诉给这个人。


她眼里似乎有一些泪意,又似乎有一些自嘲,然而我却突然没了直视她的力气,只好别开目光,讪讪一笑,抱歉,我刚才有些过——


话说没说完,突然之间天旋地转,我只来得及感觉毛利兰扑过来一把摁住我的后脑,便是一阵刺骨的剧痛从我的脚踝冲上心头,浓稠滚烫的液体糊住了眼睛,我睁不开眼,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,毛利兰一只胳膊箍着我的后背,另一只搂着我的脖子,这姿势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港口的黑夜,然而没有海水,没有枪声,只有钻心的疼痛把我的意识往黑暗里慢慢拖拽。


我这次也许真的没命了,这简直可笑,我躲过了无数次的追杀、爆炸、袭击,也尝试过自我了结,最终却要这样难看又普通地死于一场车祸。都怪你,毛利兰,如果不是答应了你这个愚蠢的邀请,我早已经回到美国,在公寓里审一篇该死的超分子论文。我想开口说话,却呛了满嘴腥甜,可能是肋骨断了,戳进了我的肺也说不定。


呵,毛利。





然而,在医院接连昏迷了几天之后,我醒了。


睁开眼,我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工藤。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,坐在角落里。我张了张嘴,却只尴尬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,听到动静,工藤触电般地直起了身子,眼底的阴郁一扫而光,却又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惊喜,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报纸,若有所思地看着我。


「肋骨断了三根,右边小腿粉碎性骨折,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,」工藤面无表情地说,「熬过七十二个小时……」他微微一滞,转而又飞快地接道,「 算你命大。」


我愣了几秒,刚刚沉淀下来的思绪,又立刻被搅得天昏地暗。


如果工藤新一没有守在毛利兰身边,只可能有两种情况,要么她平安无恙,要么——


然而,他话语间不经意的停顿、眼底复杂的神色,足以使我排除前一个选项;工藤无须开口,甚至我也不必再问。


毛利兰死了。




葬礼就地举办,毛利兰的遗体在金边先火化,再把骨灰带回去。我隔着人群,远远地看着工藤新一,一身黑西装站在最前面,怀里抱着一个光洁的白瓷罐,疲倦的脸上满是哀愁与愧疚。他妥帖地应对着各种吊唁,又俯下身,安慰抱头痛哭的毛利父母,然后他抬起头,瞥见坐在轮椅里,头缠绷带的我,输液的吊瓶挂在轮椅背上高高伸起的支架上,滴答,滴答,规律地从塑料管中往静脉里输送。


他们夫妇二人后来仍然强撑着来探望我,毛利兰的父亲或许觉得我眼熟,或许他也知道什么,只是未曾戳破,她的母亲万分悲痛之中仍然是体面周到,言辞妥帖。我靠在床头,木然地一味点头,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

我该说什么呢,感谢你们的女儿拼命救了我?


可你又为什么要拼命救我?


从前,我曾这样问过工藤,那时他毫不犹豫地说,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。念及此处,我突然意识到,对于毛利兰和工藤新一这样的人来说,豁出性命搭救他人,不需要任何理由,毋宁是一种条件反射。无论那一刻身处危境的是谁,他们都会这么做——


「兰临终前还和我们传简讯,说她在金边过得很开心……总之,」她母亲哽咽了一下,挤出一丝笑意,「谢谢你的陪伴……她至少没有留下什么遗憾。」


我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茫然之间,却看见一直反身靠在病床尾的工藤,回过身朝我投来深深的一瞥,等到他将毛利夫妇送出病房,再回来时,径直走过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脸色似是审判一般凝重。


「你至少该说些什么才对,」他话语里流露出一丝薄薄的讥讽,「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学生了。」


我抬起头看着他,一句话也不说。从何说起,都只会越发显得我这条命拜毛利兰所赐:她先是带我去了医院,又同我一道旅行,处处照顾妥帖。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摸索床垫,从下面抽出一包被压瘪的香烟。


工藤皱起眉头,走过来要拿走,我紧紧攥住,对他说:「你知道吗,这一包烟是毛利兰拿电吹风给我烘干的。因为这里太过潮湿,总是不容易点着——」


他像是触电般缩回了手,然后笑了笑,说:「这像是她会做的事,她舍命救你也是一样。」我当然知道这笑容并非意味着气氛缓解,只不过是酝酿着他随即而来的爆发,便直截了当地问:「你想问我什么?」


工藤新一掏出手机,递给我,「你先看看这个。」


我扫了一眼屏幕,那是毛利兰发给他最后一条短信:「不用再等我了,新一,分手就是分手。P.S. 钱我已经重新打回你的账户了,注意查收 :)」


「我一直想给她打过电话,问她为什么。」工藤抽回手机。


「没有为什么,」我想起那日里我和毛利兰对坐吃饭时的聊天,「她可能就是不爱你了。这是她的原话。」


我尚在怀疑自己是否过于直白,而工藤却了然地一笑:「我就知道——」


在我还来不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之前,工藤紧接着问:「所以那个人是谁?」


「什么谁?」


工藤盯着窗外,百叶窗的影子投在他的脸颊上,从缝隙里漏出来的阳光正好落在眉宇间,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,只听得他低声说:「她在金边和离开日本前提分手的时候不一样,她爱上了别人。」


「既然你们一直在一起——当然,我知道这样不够大度,但是——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? 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一些,」他停顿了片刻,最终吐出一个突兀的惯用语,「线索。」


我愣在那里。


「怎么了?」


——我之所以……


「灰原?」


——我之所以告诉神像……


「是因为我现在没勇气把这句话告诉给这个人。」


工藤挑起眉,反问道:「你说什么?」


我抬起头,定定地望着一片空虚:「她说,她没有勇气把那句话告诉那个人。」


「那你知道是谁吗?」


眼泪像是间歇泉,突然喷涌而出,我原以为,身体里所有的水分,连同我的遗憾与悲伤一道,都已经失散在这闷热的雨季;只是这迟来的理解,犹如砸向溃口的重击,终于在此刻将我吞没,只能拼命攥紧手里那半盒香烟,像是在汪洋中抱住一颗浮木。





等到身体再无大碍,我便离开了金边。工藤早我一周,与毛利夫妇一道离开。回到美国,我便着手博士后的事宜,我从不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,即便偶尔提及,也只是轻描淡写,一笔带过,车祸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,只是再不能跑步。上帝保佑你,他们全都这么说,我没有把毛利兰的的部分讲给任何人。


在英国三年,博士后的生活虽然寡淡,也是顺利,眼下满大街的博士与零星的空缺岗位相比对,俨然是僧多粥少,我却在毕业之后紧接着就拿到了还算不错的教职。Lucky you, lucky you,勉强在澳洲制药公司研发室找到工作的同事阴阳怪气地说,I do miss the sunshine on California beach, warming my cold heart.


我耸了耸肩,无辜地微微一笑:You'd better not to get a sunburn.


在回美国之前,我同东亚文化研究院的朋友一道去了吴哥窟,这个酒会上认识的人类学家仿佛一个老牌绅士,规规矩矩地同我从天气聊起,趁着他和我谈起弥尔顿之前,我便借故走开了。


再找到那尊雕像有些吃力,毕竟当时漫不经心地跟在毛利兰身后,并不记得路线,然而当我看到那尊雕像的时候,一切却又像是岁月倒流似的,突然无比清晰地在我身边重现。微风拂过树林,我听见某些柔软的声音,低语一般隔着六年的时空在我身边回荡,它们无视我拼命的捕捉,只是倏忽而逝。


我站在原地,也许从一开始,我就知道她说了什么,而那也正是我曾经想要告诉给她的。


离开吴哥窟的时候,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,检查邮件。最新一封是期刊编辑发来的,通知我终审通过,会即刻发表,还有一封来自新房东,文辞热情,都是好消息。我眯起眼看了一眼窗外,天气晴朗,阳光万丈,无边无际的热带雨林向天边伸展开去,莽莽一片浓绿,仿佛我的未来:看起来平顺广阔,实则单调乏味,可谁也不知道在层层叠叠的枝叶下,埋藏了一个故事。


如果要向别人讲起,这个故事该怎么开头呢?





「在很多年以前,我爱过一个人,可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过;尽管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过,我仍然爱着她, 在很多年以后。」




—完—


【所有内容都整理到第一篇,因此之前发布的更新章节已经删去,谢谢各位喜欢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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